四年前初到牛津,印象最深的是坐落在綠蔭叢中兩層小樓的民宅和房前屋后的大花園。很快就有了機會到英國人家里做客,原以為這下可以仔細看一看花園里有什么。然而看后卻大失所望。花園里大多是清一色的草坪。偌大的花園,竟然不用來種菜,這草有什么好呢?
出生于菜農(nóng)之家,對菜園情有獨鐘。小時候房前屋后除了種樹,每家都有一小片菜地。雖然種的只是蘿卜白菜之類的小菜,但是一年四季大約有一半的菜蔬來自那塊自留地。記
憶尤深的是門前的那條小河,水清見底,鵝鴨成群,河水就用來澆菜地。然而七十年代末期,沿河建起了好幾家工廠,工業(yè)廢水就直接排入小河中。河水污染得烏黑發(fā)臭,魚蝦絕跡。由于無法治理,就將小河填為平地,讓污水從地下管道流入更大的河流。隨后大片土地征用,昔日綠色的家園變成了一個銀灰的城市。建筑固然輝煌,只是再也難以尋覓到童年時代那裸露的褐土和那份綠。
到英國的超級市場看看,蔬菜可不便宜。一條黃瓜等價于15斤普通面粉,而且蔬菜大多從法國、西班牙甚至以色列進口,英國人卻空著大花園種草。其實英國的私人莊園就是帶圍墻或籬笆的草地,英國的公園就是沒有院墻的大草坪,英國人看來太喜歡草了。于是我就問英國人為什么不在花園種菜。他們認為這是一個愚不可及的問題,“菜到超市買就行了,為什么要自己種呢?”
中國是一個農(nóng)業(yè)大國,土地對中國文化有著根深蒂固的影響。來自土地的智慧也自然成為了我們生活的一部分。如被上級重用稱為“栽培”,努力工作稱為“耕耘”,取得成績稱為“收獲”,老師的教育稱為“澆灌”,有作為的青年稱為“好苗子”,優(yōu)秀運動員稱為“種子選手”,杰出人物稱為“精英”,有害人物稱為“毒草”或“害蟲”等。歐洲大多為游牧民族,其智慧也與游牧有關(guān)。英國是基督教國家,圣經(jīng)中的許多故事都充滿了游牧民族的智慧。上帝在圣經(jīng)中是至高無上的,但是圣經(jīng)中贊美上帝時說:“耶和華是我的牧者,我必不致缺乏。他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,領(lǐng)我在可安歇的水邊。《舊約.詩篇二十三》”
我們知道玉皇大帝是中國傳統(tǒng)的神,如果我們說“玉皇大帝是那放羊的,他帶我們睡到草地中,安歇在水溝旁”,我不知道中國人如何崇拜他。這種感覺就像我讀到“天蒼蒼,野茫茫,風(fēng)吹草低見牛羊”的古詩時只感覺到蒼涼的美,而不會有神降臨的膜拜和喜悅,遠不如讀“稻花香里說豐年,聽取蛙聲一片”的感覺實在。而讀到“喜看稻菽千重浪,遍地英雄下夕煙”時更難以抑制住對那故鄉(xiāng)的田野、稻草垛、水牛的哞叫、雞犬相聞的農(nóng)舍和油菜花香的回憶。
田園風(fēng)光或許浪漫,但自己耕種就是另外一回事了。到牛津后的第二年我們在牛津的環(huán)城路邊緊靠Shotover公園租了一塊約三分地的菜園。一年租金8.5英鎊(相當于100元人民幣)。在牛津當然有牛,但那是奶牛,不能耕地。我們只有一把叉狀的鍬和一把半鋤半鎬的農(nóng)具用來翻地。那年春天,我花了3天的時間才把地翻了第一遍。那地板結(jié)如石塊,一鍬上來卻滿是大薊、野蒿和野牽牛花白嫩的根。這些根如果不清除,很快就會長滿菜地。所以不得不殘酷地斬草除根,剝奪它們的生命。
翻第二遍地時就容易多了。耕耘對于種地之重要實在不可一言以蔽之,原來這就是我們祖祖輩輩的生活方式——躬耕。
翻完地,種下了一些大蒜和菠菜。大蒜倒是茁壯可愛,只是葉有些發(fā)黃。菠菜則稀稀拉拉長出了幾根,風(fēng)吹的時候東倒西歪,瑟瑟發(fā)抖,怪可憐的。而草卻呼呼啦啦地猛長,無論如何也除不盡。陽光燦爛,英國人忙著度假,劃船,打高爾夫球,我在體會“鋤禾日當午,汗滴禾下土”的滋味。幸好當過農(nóng)民的父親來到英國,我才有機會在“洋插隊”中接收再教育。
原來種子撒在地里,澆上水,并不等于要長成菜。土要耕細,菜籽要充分埋在土里,還要從上面踩實。否則菜籽剛發(fā)芽,太陽一曬就枯死了。即使扎下根,由于土粒粗,又沒有踩實,空隙較多,菜根扎不穩(wěn),就要東倒西歪。根扎穩(wěn)了,菜才有力往上長,正所謂“根正才能苗壯”。
菜長出來就要除草,如果不除草,菜雖然不至于死,但是必然沒有好收成。除了草,只剩下菜,這下好了吧?沒有,剩下的工作是淘汰自己種的菜苗。為了保證有一顆菜,就必須撒很多菜籽,蟲不可能一次吃掉所有的菜苗,那些有幸逃過害蟲攻擊的菜苗才可以成活下來。可是這樣菜就太密,互相爭肥奪水,搶占空間,就跟草一樣有害。為此就必須選優(yōu)秀的苗留下來,其余就像草一樣被除去了。我們在牛津種的菜,種子很多是從國內(nèi)帶來的,所以菜地里形形色色的菜蔬讓英國人大開眼界,他們驚嘆地說一輩子也沒有見過這么多的蔬菜。嘴饞的會跟我們要一點做沙拉,不敢冒然品嘗的也豎起大拇指叫好。種菜的回報當然是新鮮的“綠色”蔬菜。在超市冷藏或者菜市儲運的菜與剛從地里摘下的菜味道是不一樣的。細嫩的小白菜、水靈靈的蘿卜、飽滿的四季豆、清香的茼蒿、翡翠般的萵苣、毛絨絨的黃豆,既沒有污染,又沒有農(nóng)藥。且不說品嘗,看著就是一種享受。到后院割一些韭菜就可以包一頓餃子;炒肉時到地里挖幾根青蒜,烙餅時加一些小蔥,做湯時點綴幾片菠菜,那滋味就甭提了!種菜還可以交到很多好朋友。我們租的地屬于牛津政府。負責(zé)管理的是一對英國夫婦。先生叫Peter(彼得),太太叫Val(沃兒)。彼得身材高大,淺藍色的眼睛,灰白的絡(luò)腮胡子,滿臉和氣。經(jīng)常可以看到他戴著灰藍兩色格子的鴨舌帽,穿著一件晴綸絨藍色背心和一雙深綠色的雨靴在田里收拾。沃兒亞麻色的頭發(fā)已經(jīng)發(fā)白,臉上是最時髦的法國沙灘小姐看了也要嫉妒的古銅色,而且似乎永遠充滿了微笑。沃兒與彼得形影不離,只要我們看到那輛淺色的舊面包車就知道他們在田里。英國人的嚴謹從種菜也能窺見一斑。英國人不像我們一樣習(xí)慣于蹲在地上干活。沃兒播種時會跪在一塊特別設(shè)計的帶襯墊的木板上,在彼得以直線標定的行距和株距上準確種下菜苗,身上干干凈凈,也不會壓壞松軟的土地。菜苗長大后整整齊齊,十分好看。我們常?梢月牭奖说门c遛狗的英國人交談以及他們爽朗的大笑。而一天勞作后沃兒會倚在田邊的籬笆上默默地凝視著茂盛的莊稼,仿佛在與它們竊竊私語。微風(fēng)輕撫著她松開的頭發(fā)和刻下皺紋的臉,而她灰藍的眼睛卻煥發(fā)著滿足和喜悅。與我們家的田相鄰的田的主人是一個祖籍印度,從非洲輾轉(zhuǎn)到英國的黑人。他給了我們整塊田的籬笆以防止野兔。他的太太非常喜歡吃我們種的茼蒿,我們也一直記得他給我們的南瓜。還有在牛津大學(xué)任教的一個音樂家吉姆(Jim)和他的妻子,還有那個聲音清脆,渾名叫“麻煩(trouble)”的小姑娘和她的爺爺。種地也有一個好處,就是拉近了我們與自然的距離。無論是寒風(fēng)刺骨,還是春風(fēng)和煦;也不論是艷陽的溫暖,還是細雨纏綿,都會滲透到每一個毛孔,浸入每一塊肌肉。這種對我們生存環(huán)境的刻骨銘心的感受,是早九晚五的上班族駕車無法領(lǐng)受的。尤其是夏天,在田野領(lǐng)受清風(fēng)吹拂,用我們的家鄉(xiāng)話說——十分“養(yǎng)血”。看著菜葉的舞動,聆聽稻草人的喧嘩,云雀、百靈鳥、布谷鳥的歌唱,好一首“田園交響曲”!晚上九點后夕陽依然燦爛。收拾農(nóng)具走出菜地,牛津環(huán)城路上以每小時100公里飛馳的車輛呼嘯而過,撕裂了田園的寧靜。茫茫的白霧從低洼處緩緩地升騰,淺淺地抹過草地。漂浮在薄霧上的草叢就如同扎根于水粉畫中;丶已芈返臉渖蠏熘罴t的野櫻桃、沉甸甸的蘋果,籬笆上點綴著野玫瑰和各色各樣的漿果。小鳥在吟唱,松鼠在林間跳躍,鷓鴣飛過灌木叢,野兔在路邊歇息。居住區(qū)外的草坪雖然經(jīng)過反復(fù)修剪,但是仍然會有三葉草,奶黃的金雀花(buttercup),野生的白瓣黃蕊的雛菊,無香味的紫羅蘭摻雜其中。沒有修剪的地方會有藍鈴花(bluebell),偶爾還可見到紅得耀眼眩目的罌粟花?諝庵袕浡某嘶ㄏ,還有剪下的草經(jīng)日曬后清淡的味道。兩歲的女兒在草地上奔跑,短短的黑發(fā)飄起,發(fā)梢被斜陽染成桔紅,白色的小布裙與碧綠的草地形成鮮明的反差。女兒最愛干的事情就是摘下蒲公英帶長柄的毛絨絨的小球,鼓唇奮力吹去,那一把把白色的小傘就散開漫天飛舞,逆光下化作一個個耀眼的金色光點,隨風(fēng)飄蕩,然后悄無聲息地湮沒于夜色之中,濺起一些驚惶的小飛蟲,隨機劃出幾道弧線。在牛津的四年,同事朋友們來去匆匆,時光像流水消逝。雖然沒有青梅煮酒以論英雄,但是少不了炒幾盤小菜,燉一鍋肉,開一瓶法國紅葡萄酒,在花園里摘幾枚李子,然后神侃一通。大家交流在英國的感受,難免有生活的重壓,文化的沖擊,異國他鄉(xiāng)的無靠和求學(xué)就業(yè)中的無奈,英國人的矜持與熱情,同胞間的冷淡與友愛。洋插隊的日子不乏快樂,也有生活的辛酸和苦辣。
閑暇時登上菜地邊Shotover公園的小山頂,可以俯視整個牛津城。這古色古香的大學(xué)城蘊藏著英國幾百年的文化積淀。牛津不僅產(chǎn)生過牛頓、霍金斯這樣的大科學(xué)家,更有當代叱詫風(fēng)云的政治家,如英國近幾十年的幾乎歷屆首相,以至于前任美國總統(tǒng)克林頓。但是他們沒有一個是種菜出身。那些從國內(nèi)來到牛津?qū)W習(xí)的少年連續(xù)兩個星期到麥當勞打工所得,英國的金融或法律顧問一個小時的收入,就足以購買我三分地上一年的躬耕所得。如果孫子和諸葛亮生活在今日的牛津,他們還會躬耕嗎?
是躬耕讓我重新思考生命的意義,那是祖祖輩輩刻寫在基因庫中生命底層的生存沖動。那對收獲的企盼,正如野鹿切慕青草,駱駝尋覓清泉。是滴灑的血汗、辛勞的筋骨、漫長的等待和不息的奮斗賦予躬耕意義。沒有種族的差異,沒有地域的分別。那播種的、收割的、消化的、繁衍的是豐富的生命,是死生的輪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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